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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劳改犯的伤心

“对,我什么都不怕!你知道我一个人生活了多少年了么?”她说这话的时候,愤怒的脸离他不到半米远,最后险些冲到他鼻子跟前地怒道,“五年!妈妈瘫痪在炕上,侄儿还在吃奶,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有我自己!我一个人撑起这个家,我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不怕!”说到这里,她把手抬起,食指伸出来,指着许承宗的鼻子最后说了一句,“不许再惹我!”

他本来还有话要说,可她已经冲出去了,许承宗对着再次空**起来的屋子,无法可施。

接下来的几天,她彻底绝足于他的屋子,不管他使出什么法子,再也不肯进来,连衣服和洗漱用水,都是小宝给他拿进来,偶尔他隔着门跟她大声说话,她气呼呼地哼了几声,显然怒气未消。

许承宗就这样一个人躺着,无聊得他想抓头发,可脑袋上只有短短的一层发茬,无处下手。听着她在后院一边洗衣服,一边哼哼着唱歌,越唱声音越大,他听着她的声音,就想走到她旁边去,哪怕她不肯搭理自己,坐在她近处,看着她忙碌也比这么日夜躺着好些。

他不管腿上重伤未愈,起身下炕,就在这时,只听门口咯咯两声鸡叫,那个红冠子大公鸡走了进来。这只公鸡似乎因为在这个家里称王称霸惯了,在许承宗的屋子里也闲庭信步起来,到了他脚边,许承宗伸手一捞,把鸡翅膀抓在手里。

“你干什么?把公鸡放下来!”望舒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站在他房间门口,看他手里抓着的叶家一宝,她神情紧张地急道:“不能吃这只公鸡!快放下来!”

许承宗本来无意吃这只鸡,当初跟她商量吃鸡肉,也是随口说说而已。可几天没见她的人影,这时看见她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就咧嘴笑道:“你进来拿啊!”

她没有上当,急得直跺脚,可并没有向前迈步,“把鸡放下来。这是压蛋的公鸡,你要是弄坏了它,以后我就没有小鸡可以卖钱了!”

许承宗听了,忍不住笑了,低头看看手里的雄鸡乐道:“哈,看你是个鸡,难道真有小鸡鸡?”他伸手作势,向公鸡的屁股处摸去。

望舒不知道他存着什么心,怕他万一摸坏了,这只公鸡以后就成了阉鸡,那可糟了。她忍不住冲了进来,伸出手想抢过叶家一宝。她手还没等碰到鸡身,许承宗双手一松,那只公鸡乍得自由,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跑着窜出房去。望舒正要去追公鸡,胳膊一紧,人整个被许承宗抓住。她心中一惊,抬起头看着他,见他眼睛亮亮的,浓密俊美的眉毛正弯弯地翘起,嘴角笑着对自己道:“现在你还跑得了么?”

她大惊,用力挣:“放开我!”

“不。”

“放开——”

“不——”

“为什么不?”她气急了,双手用力挣。

许承宗薄薄的嘴唇动了动,眼睛注视着她,声音有些喑哑地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卑鄙,用一只鸡来达到目的。你——你太阴险了!”望舒心里有些害怕,脸被他看得通红,胸口不听话地怦怦跳动。

“是么?”许承宗双手微微用力,将她拉得离自己近些,不知不觉间低下头,嘴唇凑近她的脸,对她道,“望舒,我想亲亲你。”

他俩的脸离得这样近,近得望舒能看见他黑色的眼珠事实上并不是黑的,而是深棕色。她双手抵在他胸口处,陌生的男子气息围绕着她,望舒心头一阵大乱,脸红着低声道:“别这样。”

许承宗好像没有听见,他盯着她脸上的那抹红晕,不能自控地低下头去,嘴唇落在望舒眼睛上,感到她微微退缩了一下。他的手用力搂紧,嘴唇沿着她的脸颊下移,温润的肌肤相触,他俩的心口都在怦怦地跳,不稳的呼吸响在耳畔,当许承宗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他险些呻吟出声,再也控制不住,贪婪得略带粗鲁地亲吻她,亲得她张开了口,他探进舌头,感到她的躲闪中有丝丝胆怯,也有丝丝好奇,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她从没有被人亲过。——这个念头让他一阵兴奋,他双手用力,把她放在自己的铺上。

望舒兀自沉浸在他的嘴唇所带来的**中,似乎没有感觉到他把自己放倒,甚至当他强壮的身子压在身上,他的手沿着她**在外面的腰肢渐渐向上,她仍没有警觉。当他的手毫不犹豫地探向她的胸口,乍来的肌肤相触,才让她啊的一声,手向上拉住他的胳膊,颤声道:“不。”

许承宗的眼睛转向她,他的眼神因为**变得更加深邃,还有些迷乱,鼻尖贴着她的鼻尖,轻声道:“别怕。”

“不,我怕!停下来。”她低声答,搭在他胳膊上的手用力想把他的手掌从自己****上拿开。

许承宗感到了她的恐惧,他任凭她把自己的手拿开,她微微推拒,他从她身上下来,躺在她旁边,看她翻身欲起,他不自觉伸出手去拉住。望舒的脸扭向一旁,不肯看向他,许承宗忍不住道:“望舒,你怎么了?”

她愣了一下,低声道:“我有男朋友的,我不该……”

“是刘国志吧?这个从来没有亲过你的男人,你称他为你的男朋友?”

她闻言,诧异着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许承宗眼睛深深地看着她,最后落在她微微肿起来的嘴唇上,微他微笑着道:“我很奇怪,以你这样的性格,刘国志能被你称为男朋友,一定是你俩已经确定关系了,可他怎么能忍住不亲你?要是我是——”

他的话里有一丝戏谑,还似乎隐隐有一些遗憾。望舒听着他的话,想到他刚才那样放肆且无所顾忌地跟自己亲热,要是他是——要是他是自己的男朋友,若是这样的男人是自己的男朋友——她嘴唇一阵轻颤,心头迷乱,呼吸不匀净起来,微微的异样在浑身上下肆虐,二十五年来被克制被遗忘的身体好像苏醒了,一刹那的放纵,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一个满是**的躯体。

多年的习惯,她本能地想克制住自己心头的轻颤。她可以站起身走出去,当刚才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他痊愈了,自然会离开,自己拿着他给的钱,举家搬到城里,离母亲大哥和刘国志都近些,以后一辈子,自然是嫁给刘国志,自己还是喜欢刘国志的,而刘国志也喜欢自己……

可这一刻,她隐隐觉得自己对刘国志的喜欢里,似乎少了一些什么。那个似乎不曾发生过的初吻,那些朝朝相处却压抑克制的日子……

问他么?

问问他么?

她回过头,看着许承宗,从未如此刻这样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像是突然之间发现,他竟然如此英俊,比她生平所见过的男子都更加富有男子汉的气息。她轻声问他:“许承宗,为——为什么亲我?”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他愣了一下,看着她,没有回答。

沉默不是她想要的答案,望舒脸上的红晕慢慢退下去,起身走出门去。她一个人站在庭院里,看着窗下芍药花坛里,那株鸡口里逃生的粉色芍药孤零零地怒放着,娇艳浓烈,相形下她的心情更加黯淡。她蹲在花的旁边,脑子里不停地想着:我问他这样的问题,指望他回答什么呢?爱我,所以吻我?我有什么值得他爱的?而我自己又怎么可能去爱一个劳改释放犯?即使他是一个有钱的劳改犯?

那些平时琐碎的家务事,此时突然变得重要起来。家里的事情不够做,她就忙大田的,只有不停地忙碌,她似乎还是以前的那个叶望舒——对劳累困苦习以为常,而生活中一点点的放纵安逸,都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

一个人若是习惯了运气不好,当运气来了的时候,本能的反应是退缩。

这天她在后面剁菜喂猪,正午的太阳照在她身上,额头渐渐滴下汗来。她听着猪圈里的猪饿得不停地叫唤,匆忙将手里的油菜一棵棵地斩碎,起身低头往桶里拨拉的当口,后门口一阵哒哒的响声,她抬起头,竟然看见许承宗站在那里。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站起来的他,这时不禁惊讶于他的高大强壮,当初哥哥说一拳头能把大哥打倒,看来不是虚言。他身上穿着她哥哥剩下的布衫和半截裤子,手扶着门框,正对她笑着,英俊的脸在阳光下看去,让她一时失神。

“我躺得太闷了,出来晃晃。望舒,这后园子的菜都是你种的?”他一边笑,一边看着后园子满目郁郁葱葱的菜田,惊叹地问。

望舒还愣愣地看着他,胸口怦怦地跳动加快。她轻轻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是啊。你腿好了么?怎么下来了?”

“你不肯进去陪我,我只好出来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她笑,似乎她脸上有什么稀奇物,能让他一眨不眨地盯着。

望舒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微微失神,后来把桶拎起来,向猪圈走去。她喂着猪,自己发呆好久,后来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他,见许承宗靠着后门框,双手交叉着横在胸前,正抬头看着天,似乎也在发呆。

平时只嫌猪吃得太慢,今天偏偏就觉得猪吃得飞快。她宁可站在猪圈前面晒太阳,也不想跟他面对面,这个世界太静了,静得只剩下她跟他,静得让她害怕——她磨蹭着刮得猪桶空空地响,一片沉默当中,听见许承宗的声音道:“你打算在那里躲我一辈子?”

望舒回过头,他正在看着自己。她确实在躲他,可这么被他当面说出来,她反倒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股勇气,放下猪桶,她走回来,到水盆处边洗手边道:“谁躲你了!”

他竟然没有回嘴,沉默中她洗完了手,抬头看他仍然靠着门站着,伤腿不敢受力,凭空前伸着,尴尬又难受,她忍不住道:“你的腿能坐下么?”

他点点头。

望舒给他拿了张椅子,他慢慢坐下,受了重伤的腿显然仍让他行动不便,坐下时牵动伤口,他的脸微微动了一下。望舒本能地上前扶住他,叮嘱道:“小心些,慢点儿。”

许承宗坐下,拉住要走到一旁的望舒,看着她的眼睛里带着让她呼吸一窒的深意,后来他放开手,对她轻声道:“你记得我曾经跟你提过一个名字小南么?”

小南?那个他昏迷中呢喃的名字?

他爱了一辈子的小南?

口里突然有些干燥,望舒愣着看他,点点头。

“我——我从小就认识小南了,她是我母亲家族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和她一起长大,原本我要娶她的。”

原本——原本——他没有入狱的话?

“她现在在哪里?”望舒看他提起往事,神情不变,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激动,像是在说一个久远的梦。

他哈哈笑了几声,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意思,然后道:“嫁人了,嫁给我母亲的侄儿。”他长长的手臂在自己肚子前面一兜,“现在怀孕了,很大的肚子。”

他这笑容在望舒眼里,有一丝惨然的味道。她倒宁愿他没有对自己笑,小南,他的世界里一个自己不知道不了解的女子,常驻在他心里了吧?

“十年,离开十年,一切都变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有出狱的一天,可能她也没有想过吧——三年前她大学毕业就嫁人了。”许承宗手放在脑后,向后靠着,长长的腿前伸,一个很放松的姿势。

“我能问问——”望舒顿了顿,看他一眼,见他扭头望着自己,在等着自己接下来的话,可眼睛里的一抹隐隐的警觉透露出他似乎已经知道了她要问什么。

“我能问问你犯了什么事么?”

许承宗犹豫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想怎么回答她,后来把手从脑后拿下来,支在膝盖上,头皮青青的脑袋低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杀了人。”

望舒低低地倒吸一口气,她看着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始终低着——杀人,他竟然真的是个杀人犯!

她心中本能的反应是害怕,想离他远远的,可看他那样低着头,好久不肯看向自己,她的脚步就停在当地——他蹲了十年监狱,杀人时岂不是个孩子?

“你多大时杀的人?”

“不到十六岁。”他在等着她问这个问题,她问了,他也就抬起头,眉目中有些伤感,但并不是懊悔,“因为未成年,所以没判死刑,判了终身监禁。”

“为什么杀人呢?”

他冲她笑了一下,笑容里没有什么喜悦的意思,回忆往事似乎让他很难过,可他还是回答了她:“杀的是我父亲的情妇——她到我家来,跟我母亲摊牌。我当时正好在场,冲突起来,我一时忍不住杀了她。”

“哦。”望舒没想到死者竟然跟他有这样复杂的联系,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女人死的时候,怀了我父亲的孩子。我父亲因此不能原谅我,整整十年,他一手运作,不让我出狱。”说到这里,他咧嘴一笑,叹息道,“或许他真的爱那个女人吧。我母亲一直等到我父亲死了,才能把我弄出来。”

“哦。”事情的叙述超出了望舒能说出话的程度,她只有呆呆地听着。

“我几个月前回到家,老房子早就被扒了,重新盖了个很大的房子,我对新房子不熟悉,加上里面空****的一个人都没有,那种陌生的感觉,甚至不如蹲在监狱里。”他说着难受的话,可脸上并没有特别的悲伤,可能是怕她安慰他吧,他尽力掩饰内心的情绪。

“你妈妈呢?”望舒心思细密,知道他这样的人,不喜欢别人同情,自己也不便冒昧说一些关心的话,可他不是有母亲么?

“当时她人在国外。前阵子回国后她生病了,在北京做手术。”他说起他母亲的时候,眉头渐渐皱起来,薄薄的嘴唇绷出一个孤愤的弧度,在椅子上直起身,扭过头看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柔和下来,指着自己的腿对她笑道,“要是有个拐杖就好了。这后面空气新鲜,我每天出来在这里走走,腿可能很快就好了。”

望舒听了,“哦”了一声转身进屋,一会儿工夫手里竟拿着一根拐杖出来。许承宗诧异地看着她,接过拐杖惊讶道:“我随便说说,你家里竟然真有这个东西?”

“我爸以前是这儿的大夫,家里有这个东西不奇怪。”

她把拐杖递给他,许承宗拄在腋下,试着走了几步,显然久卧在炕甫能下地让他欢喜不已,他拄着对他的身量来说有些短的拐杖,姿势怪异地来回走了几圈,回头对她笑道:“太好了,谢谢你。”

“不用谢。”她笑着答,搬进来时昏迷不醒的人,此时能活蹦乱跳地走来走去,她也很替他高兴。

“为这只拐杖谢谢你,别的我就不谢了。”他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到了她身边,虽然歪着身子,可还是比她高出一头,他居高临下地对她轻声道:“大恩不言谢。”

一句话说得望舒脸红了,想起先前自己逼着他离开,后来向他索要住宿费的事——她穷得不得不留下他罢了,哪里有什么恩呢?

她脸上的神情都被许承宗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等她脸上的红晕消失,才若无其事地问:“哪里有电话?我现在能下地了,想打个电话。”

电话?她这么穷,哪里有钱安装电话?

“有什么急事么?我可以到山下给你借个手机。”崔家杂货铺的手机可不是随便借的,她要给人家十块钱,家里全部的二十块钱前天买了盐之后,就只剩十八块了,而这还不包括欠王玉春的诊费——她想到自己这样穷,忍不住一阵无力,低下头,背靠着房子,即使坚强如身后的砖墙,也无法让她的脊梁挺直起来。

这样的贫穷,什么时候是个头?

“没什么急事,就是我现在的样子能见人了,想给个熟人打电话而已。”他似乎没看到她的伤感,竟然笑着说。

望舒点头,“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借手机。”

进门沿着走廊到了自己的屋子,她翻箱倒柜找出铁盒子里藏着的十八块钱,她拿出十块来,把剩下的几个零票子放回去,到山下把钱给了崔胖子,拿着手机上来,刚进外面院子大门,就看见许承宗已经趁这个时候从后园子走出来,他站在芍药花坛前面,远远地对着自己笑,“手机拿来了么?”

“嗯。”她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在他的目光里走到他身边,正要把手里的手机递给他,见他已经先伸出手,手上拿着一朵粉红的芍药花,递到她眼前,看着她道:“给你。”

望舒惊讶得愣住了,抬头看他,眼前的男子笑得如此好看,差点儿夺去她的呼吸,她怔着,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花很好看,却在花坛里等着枯萎,太可惜了。”他把花递到她手里,笑着把她的手指合拢在花茎上,顺便拿走她攥得紧紧的手机。

他拨号的声音让望舒猛地醒悟过来,低头看着手里的芍药花,她快步走到房子后面,许承宗打电话的声音隐隐传过来,中间夹杂着他偶尔开心的笑声——听着他对电话那头的陌生人这样熟稔开心地笑,一阵陌生感突然袭上她的心头,今天他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下来走路的他,叙述往事的他,送给自己鲜花的他,此时与人笑着打电话的他……

紧紧地攥着花枝,她心绪万端地出了神。

直到他拄着拐杖的声音哒哒地响在走廊里,她才猛地醒过来,看见自己竟然把他给的芍药花宝贝一般地捧在胸口,又烫手似的连忙把花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许承宗人已经走到后门口了,把她的慌乱看在眼里,只轻轻一笑,没有说什么,将手机递给她道:“刚刚给我一个朋友打了电话。”

她“哦”了一声,接过手机,正想到山下还回去,跟他擦身而过的瞬间,听见许承宗说:“望舒,你是不是没有钱了?”

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她愣在原地,又穷又累的人,禁不住别人的一点儿同情,她有些想哭,眼睛有些潮湿,可她终于还是没有说话,拿着手机下山去了。

回来的时候许承宗已经在他自己的屋子躺下了。望舒走到后院子,几乎刚刚做好饭,小宝和小燕就回来了,姐姐小燕进门就对姑姑道:“姑姑,我爸啥时候能往家邮钱呢?”

钱?

望舒听见侄女提到钱,心里一跳,从灶台抬起头问站在眼前的侄女:“你们班级要钱了?”

小燕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虽然不若小宝体贴懂事,可也知道姑姑穷,要钱就是难为姑姑。她低头道:“老师说交书本费,要三十块。”

望舒一紧张时就咬嘴唇,这时把自己的下唇咬得泛白,一声不响地把饭菜端上桌子,她毫无胃口,看着两个侄儿吃饱了,让小宝把食盒给许承宗端进去,自己略略收拾,对小燕道:“我下山去有点儿事,你在家里等着,别到处跑。”

小燕点点头,跟在姑姑后面,望舒推开院子大门,一直在旁边的小燕突然轻声问道:“姑姑,你是去借钱么?”

望舒手放在门把手上,呆了一下,勉强笑道:“不是,姑姑下山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生活已经够苦了,何必让几岁的孩子担心呢?

她一刻不停地下了山,她平生从未求过人,也不知道如何求,只能到崔家杂货铺借贷,借三十块钱,每个月利滚利就变成四十块——以她现在的收入,如果大哥不尽快邮钱,这三十块钱很快就会滚成三百了。

她拿着钱回家,把钱给小燕,打发两个孩子去上学。自己走到屋子里,把欠高利贷的字据放在平时装钱的盒子里,她手握着盒盖,看着眼前薄薄的八块钱和一张借据,她感到一阵头晕,猛地闭上眼睛,手微微哆嗦着想把铁盒子盖上,慌乱中拇指在铁盒上夹了一下,她疼得咝地一声,手中铁盒哐地一声掉在地上。

许承宗在对面的屋子听见了,连忙问道:“望舒,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把大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蹲下身子捡钱和借据,刚刚收拾好,就听见身后哒哒的拐杖响,许承宗已经进来了。

“你捧着铁盒子干什么?”他看她紧张兮兮地双手捧着个铁盒子,很是纳闷。

“没——没什么。”她手忙脚乱地想把铁盒子塞回柜子——穷得只剩下八块钱和一张借据,可自尊却随着钱钞的减少而无限增加,况且穷成这个样子,也确实不是什么光彩事。

许承宗没吭声,他深邃的眼睛打量着她,一眼扫到她拇指上的一条血印,他惊讶地上前,边伸出手握着她的手,边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把手夹出血了?”

他的大手一碰到望舒的手,望舒像被电了一般,猛地一缩,铁盒子被他打落在地,里面的八块钱和欠条羞愧地、毫无遮掩地展在他的眼前。

他有没有看清,望舒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以闪电一样的速度拾起钱和欠条,盖上盒盖,丢到柜子里,正想说自己没事了,请他离开,许承宗已经轻叹着道:“如果你需要……”

“不。”望舒不等他说完,忙打断他。不要同情,她养家这么久,从开始就懂得,一个人冀望别人的同情,只能使自己变得软弱。谁都不指望,这个世界上只靠自己,才能逼着自己扛起本来扛不动的重担,让乏极的身体撑住了,永远也不要想自己撑不住了怎么办?

现在她只要再忍一个星期,许承宗就要走了,那时他付的钱就可以解决自己一切的困难。

“我不需要什么。”她轻声道,低头咬着夹出一条血痕的拇指,不再说话。

许承宗似乎还想说话,看了她脸上的神色,终究没有出声,拄着拐杖出去了。

望舒看他消失在对面,伸出手,好像有些冷似的揽着自己的肩膀,坐在炕沿上,心中的无力和软弱排山倒海一般压着她。她克制着自己,习惯性地不想这些烦恼的事情,没什么开心欢喜的事情占据心思,她就让自己的脑袋空着,空****地,什么都不想。

晚上小燕和小宝回来了,望舒问小燕钱交了么,小燕笑着点点头。姑侄三人默默地吃饭,除了小燕神情轻松,望舒和小宝都沉着脸,饭快吃完了,望舒才注意到小宝气愤的样子,问他:“怎么了,小宝?在学校受欺负了?”

小宝没吭声。

小燕笑了,替弟弟答道:“谁敢欺负他啊!他是他们班的头儿,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望舒放心了,叮嘱一句:“那也不要欺负别人。”

小宝站起身,瞪了姐姐一眼,对姑姑道:“姑姑,我不念书了。”

望舒吓了一跳:“怎么了?”

小宝不说,只帮着姑姑拾掇碗筷,不管望舒怎么着急,他就是不说原因。

小燕小声道:“姑姑,不用问了,肯定是他们老师也要钱了。”

望舒听了,拉过小宝问:“真的?”

小宝先是不吭声,后来被姑姑逼不过,生硬地点点头。望舒安慰地拍拍侄儿的头,勉强笑道:“别担心,咱们很快就有钱了。不上学,将来会一事无成,只能在家里种地,或者到建筑队打工,连一家人都养不活。懂么?”

小宝似懂非懂地点头,抬头望着姑姑道:“姑姑,你累么?”

姑姑,你累么?

累么?

望舒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速度如此之快,她一点儿没有提防,只来得及飞快地扭过头,背对着孩子,借着拢头发擦掉脸颊上的眼泪,不想眼泪越擦越多,她迈步向屋子里走,头也不敢回,只敢丢下一句,“你们别到处跑,我去去就来。”

她跑进屋子,把房门紧紧地关上。

午夜时,许承宗听见哭声。

他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抽泣声越来越响,他从枕头上欠起身,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最后发现哭声是从对面望舒的屋子传出来的。

他急忙下地,黑暗中摸不到拐杖,他双手撑着炕沿和墙,来到走廊,抬手敲望舒的屋门,里面没有回声,那哭声却越来越响,中间还夹杂着痛苦的喃喃,似乎她生病发烧一般。许承宗心里一惊,推门进去,没有月亮的晚上,眼前一团漆黑,他只能隐约辨识出炕上有堆叠的一团影子,哭声就从那里发出,他循声挪过去,哭声仍在继续,他急忙唤道:“望舒!望舒,你怎么了?是发烧么?”

她哭着,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去,先是摸到薄薄的一层床单,后来摸到她的头发,向上探过去,总算摸到她的额头,感到温度正常,不禁松口气。此刻离她近了,渐渐能看清她的睡脸,眉头紧皱,嘴角眉梢一团愁虑烦恼的神色,紧闭着的眼睑处有泪水在微微闪光。

许承宗伸手把她搂住,沉睡中的她终于醒了,睁开眼,刹那的迷茫。

“望舒,做噩梦了?”许承宗搂着她,刚睡醒的她显然没有完全清醒,靠在他怀里,似乎回忆着梦境,仍在不停地抽泣。

“梦见什么了?”他轻声问。

“我梦见——我在地里背柴禾……”一片黑暗中,她哭得很伤心,脸靠着他的肩窝,很快他的背心就被眼泪浸湿了,“天很冷,我手冻得僵了,那柴禾像山一样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用手勒着绳子,想快点儿跑到家里,可我跑不动。我心里着急,越着急,越是走不动,后来手上开始疼,我低头看,手指头都被绳子勒掉了。我吓坏了,浑身也冷得发僵,我开始往家里跑,想烤火,可没有手指头我点不着火柴,我让我妈帮我,她不但不帮,还在一旁笑。我急得哭了,小宝过来帮我点着火,我烤着烤着,发现旁边的小宝浑身上下都是火,我不停地大哭,带着他往后面的井边跑,到了那儿,我正想打水给他浇上,谁想到小宝掉进井里了。我着急啊,不停地喊他,他却越来越向下沉,我一边急得哭,一边想跳下去救他——然后你就来了!”她说到这里,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人从他肩窝挪开,双手掩面,低声抽泣。

许承宗静静地听着,伸出手又把她揽在怀里,沉默着一言不发,后来听她哭声轻些了,他才道:“你太累了,做这样的噩梦是因为平时操心过多,以后别这么逼自己。”

她没有说话,哭声慢慢止歇了,她叹了口气,情绪平定,双手抱头枕在屈起的膝上,一动不动,似乎平素那个沉默寡言的她又回来了。

许承宗伸手将她向里推,望舒从膝上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没回答,向后躺下,头枕着双手,眼睛看着房顶道:“躺下吧,我在这里陪你。”

望舒吓了一跳,回头愣愣地看着他,惊道:“什么?”

他好像没听见她的惊讶,只是伸出手,拉着她的人向后倒下,有力的胳膊把她单薄的肩膀搂得紧紧的,对她道:“睡吧,我在这里陪你,别害怕。”

“我没害怕。”她低低地反驳,用手掰开他搂着自己的胳膊,起身道,“你走吧。我半夜惊醒,总是睡不着,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你以前也惊醒过?”他没动,仍旧躺着。

“嗯。”

“都是同样的梦?”

“不完全一样。有的时候挺吓人的,到处都是死尸,血水之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梦到这些不好的东西。”她叹了口气,这样孤单脆弱的夜晚,有个人说话,真的很好。

“我以前也常常做噩梦。”他突然说。

望舒有些惊讶,他这样强壮的人,竟然也做噩梦?

“那时候我刚刚进监狱,才十六岁,什么都不懂。半夜在木板**惊醒,常常盼着身边有个人跟我说说话——可惜一直没有。每次吓醒之后,都想着我母亲什么时候能找人,快点儿把我弄出狱。”他瞪着黑暗中的房顶,跟她说着心里的事,因为光线暗,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语声低沉,显然心中并不好过:“现在出来了,父亲已死,母亲病重,才发现跟在狱里没什么不同,我还是孤单一个人。”

宁静的午夜,静得冷清,静得人不知不觉打开心房,说着平时绝对不会说的话。

她叹了口气,自己何尝不是一样,梦中惊醒,面对的总是一室的孤单和无助。

“这世上的事总是不如人意,你说是么?”望舒悠悠地说,“你要是没杀人,现在可能早娶了小南;我哥哥要是没有吸毒贩毒,我嫂子也就不会离家出走,我现在也就不用这么辛苦。我大哥上次回来,急急匆匆地,我忘了提醒他,做了这些年的牢,可有后悔?若是后悔了,现在可有决心做个好人?”

说到这里,望舒看着许承宗的脸道:“杀了你父亲深爱的女人,你觉得歉疚么?可有后悔?”

“我后悔没有救得了她。”他低声喃喃道,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望舒没有听清,问了一句。

许承宗摇头,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没什么。”他脸转过来,眼睛深深地盯着她,问道,“我要是说我没有杀人,你信么?”

“你要是没杀人,警察怎么会认定你呢?”她看着他的眼睛,夜深时分,迷蒙的光线里,他的眼睛亮亮的,像两块磁石吸住她的目光,内心瞬间迷糊起来——他说他没有杀人?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对她笑了一下,很好看的笑容,却带着自嘲的神气,像是回忆起往事让他觉得很无聊,“过去了,不提了。”

“要是生活不是这样的该有多好。”好久之后,她有些憧憬地叹息。

“要是不这么苦,对么?”他应声道。

望舒有些惊讶他竟然能猜出自己的心思,心中微微一动。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这个人凶狠霸道,不是个善类,可这几天接触下来,发现他其实很少发脾气,尤其这几天跟自己说话时,能隐隐感到他似乎对自己有一丝丝关心……

她点头叹道:“是啊,要是不这么苦,该有多好。”

许承宗突然坐了起来,身子底下的胶席被他一起一坐压得发出嘶的一声,望舒侧过头看他,许承宗英气俊朗的脸也正望着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丝她琢磨不透的深意,“要是不这么苦了,望舒,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啊?

望舒想不到他问这样一个问题,愣住了。好一会儿过后,自己在脑海中回思他的问话,忍不住想到:要是不这么苦了,我最想做什么?

她呆呆地想着,看着他的眼睛,渐渐失神。

“想好了么?”他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顶,好像她是个还没长成的孩子一般。

“想好了。我想坐船。”她笑着答,一直紧绷的眉心此时陡地放松,漫声说道,“以前念书,读过一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么两句话,那里面的意境却让我每次想起来就叹气。不过我不喜欢诗里这个‘行’字,我有些累,行不动了。要是用船行,则大不一样,在有太阳的好日子里,顺着水随意地飘,那句诗变成‘飘到水穷处’,比较适合我这样累极了的人。白天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暖得人想睡觉;晚上天上有月亮或者星星,躺在船板上,看漫天的星斗,不要说话,就是对着星斗发呆——世上最逍遥的时候,莫过于此吧?”

许承宗听了,心中微有所动,仔细看着她的脸,平时一脸严肃的叶望舒,此时说着心中最神往的事,眉目生动,眼睛熠熠生辉,连嘴角都带着淡淡清浅的笑意——在黑夜的光里,美到了极致。许承宗定定地看了她好久,看得叶望舒回过头来对着他,眉毛疑问地弓起。

他笑着答道:“没什么,这个愿望很好,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喜欢坐船。”

“我没有坐过船啊。”她也笑了,噩梦给她留下的恐惧已经全都消失,“这里是北方,没有人家有船的——你坐过么?”

他想起出事前,跟父母出去旅行的时候,曾经有过的坐船经历,那时候的记忆竟然是愉快的——也许是因为那时候自己太小了,体会不到大人世界的那些冷漠和钩心斗角吧。

那个婚姻,除了产生一个不快乐的孩子,并且害了这孩子的一生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两个人都一时静默,在心里想着心事。

“你现在出来了,这十年被关在里面,可也有什么最想做的事么?”这次是她问他。

许承宗听了望舒的问题,想起十年牢狱之灾,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时候,被关在高墙之内,那时候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这世界上对他最亲的两个人,一手用他们自己的错误,葬送了他的十年青春,而他父亲自从那晚看见他那风情万种的情妇被毁得恐怖至极的脸后,就没打算原谅这个残忍的儿子。

谁欠了谁呢,谁又该原谅谁?

好似惊醒一般,他猛地下地,一边向外走,一边道:“天快要亮了,你休息吧。”

望舒注意到他的异样,十年高墙,他心里也有很多难以言说的痛苦么?

“对了。”走到门口的许承宗想起来一件事,头也不回地说道,“我明天可能有一个朋友要来,跟你打声招呼。”说完,不等望舒回答,自己走出门去。

望舒看着他僵直的背影,没有回答。

晨霭透过窗纱的时候,一夜无眠的望舒起来,漫无目的地在房前房后转了几圈,竟然想不起自己该干什么。

她习惯性地拿起刷子,开始洗锅淘米做饭,没等两个侄儿起来,早饭已经做好了。等太阳升起来,她把所有例行的家务事统统做完,干脆在脚上套了一双靴子,爬进猪圈,开始清粪。

清到一半的时候,两个侄儿吃完早饭上学去了。她接着干完,靴子上和身上弄得脏臭不堪,此时太阳还不甚热,她打了水,先清洗干净靴子衣服,再打散头发,开始洗头。

头发垂着,满是洗发水的泡泡,正在水盆里清洗的当口,听见前院子隐隐有人声,她三下两下冲冲头发,就抓条毛巾在手里,一边擦一边向前面走,看看是谁来了。经过许承宗门口,隔着珠帘子,见许承宗撑着拐杖,正站在窗口,满脸笑意,看着前门外向院子里走的人。

来人是个二三十岁的男子,身材高瘦,白衬衫西装裤,西装上衣拎在右手上,左手则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浑身上下的气质,就像以前她在省城读书时见过的从高级写字楼里进出忙碌的职业人士。

她这才想起昨晚许承宗临离开前提了一句,今天会有人来。

她头发上还滴滴答答地滴水,实在没想到早上刚刚八点就有人来访,她有些措手不及,闪进自己屋子,三下两下擦了擦头发,用梳子胡乱拢顺了,前后不到一分钟,那人已经走到门前了。

望舒出去开门,问来人:“你找谁?”

“请问许承宗在这里住么?”这男子的声音很有礼貌,也很好听。

望舒刚要回答,许承宗屋子的门帘一响,他已经站在门口,看着望舒身前的男子,咧嘴笑道:“你来得真早。”

那男子看见许承宗,长长地出了口气,望舒侧身让他进来,他两步走到许承宗身前,将包和衣服扔在地上,伸出手一把将许承宗搂住道:“你怎么跑到这个大山沟里来了?!”

许承宗笑,显然跟这人关系极为熟稔,脸上都是见到老朋友高兴而极的神色,他对站着的望舒道:“这是王东,我朋友。”又对王东道:“这是叶望舒,就是她跟她哥哥救了我。”

王东回过头来,看着叶望舒,笑着打量了她几眼,目光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留了一会儿,道:“你好。承宗在这里打扰你了。”

望舒微微一笑,正要打招呼,不妨旁边许承宗伸出手来,在她鬓角上轻轻擦了一下。当着王东的面,他做这样亲密的动作,望舒的脸腾地红了,看了许承宗一眼,只见他手指上沾着一点儿泡沫,对她笑道:“耳朵边还有一点儿。”

望舒本能地抬手到耳朵边擦拭。

王东笑着看看许承宗,再看看望舒,在一旁一言不发。

望舒知道这两个人肯定有话要说,自己在这里多有不便,这山乡里的水很硬,外地人通常喝不惯,会拉肚子,她也就不跟这个王东客套了,遂道:“我有事出去一下,你随便坐。”说完,她转身出去了。

王东看着望舒走远,回过头来,看许承宗果然仍在看着向外走的叶望舒,他笑了一下,问许承宗道:“长得很漂亮?”

许承宗笑了,没有答言,转身进屋坐下。王东跟进来,把包和衣服随便扔在炕上,坐下道:“你失踪这么多天,我急坏了,到处打听,就知道你肯定出了什么大事,果然没猜错。伤真的好了?”说到这儿,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许承宗的光头和两腮,笑着说:“伤得昏头了,怎么把你的宝贝胡子头发都剃了?”

许承宗笑着摸了下只剩发茬的头皮,心想自己可不是昏过去了,他点头算是回答,然后下颏指着炕上的包道:“钱带来了?”

王东嗯了一声,回手把自己带来的皮包拉开,从里面拿出一叠钱,走过来对许承宗道:“都在这里。”

许承宗点头道:“等望舒回来的时候,你从里面数出来两千给她。”

王东不解,“你欠她钱?”

“嗯,这是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等我走的那天,我亲自给她。”许承宗想起那天自己跟叶望舒讨价还价的事,当时她满脸为钱烦恼的样子,让他心里一阵感慨——飘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大山里的叶望舒什么时候才能有逍遥自在的一天?阖家老小这样拖累她,恐怕这辈子都难了吧?

“给她一半儿?你还打算在这里住着?”王东惊讶地说,“我开车来的,为了接你,我早上天没亮可就出门了,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许承宗摇头,伤腿一天一天痊愈,他却不想离开,出了这个大山,不管到哪里,他都是一个人。而在这个地方,起码还有一个同被圈在山沟里的叶望舒陪着——等到自己住满了半个月,那时候再离开也不迟。

他一想到离开,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回到此地,自然也不会再见到叶望舒,心里一阵黯然。短短几天,他对她的熟稔就像认识了她一辈子似的。

这个越看越美的叶望舒,他承认自己是有些动心的,甚至可以说很喜欢,可动心喜欢对叶望舒来说,显然不够。她这样的女子要的就是婚姻,而他这一生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

自己从小到大,幸福的日子屈指可数,不打算像父母那样,制造一个不幸的婚姻。

一个人的幸与不幸,都可以随缘,两个人的幸与不幸却远非自己所能掌握。

而那就意味着自己从今以后,尽量不要招惹她。

“你不用担心,再住五六天,我就可以离开了。”他对王东笑着说。

王东看着许承宗,顿了顿问:“你——不想回去,是因为小南嫁给了程健么?”

小南就是王东的妹妹,他们兄妹一个王东,一个王南,都是许承宗母亲家里的远房亲戚,从小跟他一起长大。至于程健,则是许承宗母亲程馨慧的亲侄,跟王南结婚,算是亲上加亲,但并没有血缘关系。

许承宗摇头,他跟王东感情极好,不想王东误会,“不是,十年过去了,小南跟谁结婚都是应该的。只是我刚出来,母亲就交给我那么大的一个摊子,我一时适应不来,想歇息几天。”

王东点头,犹豫着又问:“承宗,你——出来这么久了,怎么不去看看姑姑?”王东管许承宗母亲程馨慧叫姑姑,许承宗昨天给他打电话时,他人就在北京探视程馨慧,“她虽然不曾提起,可我觉得她其实很想你,就是病着回不来。你这样绝情,所为何来?不怕她伤心么?”

许承宗本来满脸的笑容,这时渐渐消失,眼睛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她的手术怎么样?”

“她自己说很好,不过——不过她很虚弱,五十多岁的人,不该憔悴成那个样子的。”说完,王东看着许承宗,脸上神情有点儿责备的意思。

许承宗不为所动,他当初受伤,不肯跟任何人联系就是这个原因,身边的每个人,首先是他母亲的亲戚,不然就是她的下属,其次才是自己的朋友,跟他们联系,就意味着间接面对母亲。

“她会好起来的,她那样的女人,没有什么能难住她。”许承宗声音低沉地说。

王东不置可否,自己一个外人,对他们母子的事,也只能点到为止,遂转移话题道:“你要是还住五天,那五天后我来接你?”

许承宗点点头,问他:“让你给我带的换洗衣服带了么?”

“在车上,我刚才急着见你,就忘了拿进来。你等会儿,我出去拿。”

许承宗点头答应,王东出去了。走到大门口,看见叶望舒从山下慢慢向上行,山路弯弯,山风吹得她刚刚洗过的头发随风飘动,配着她纤瘦清减的身材,很养眼的一幅图画,怎么看气质都不像个山里的女人。他想起刚才跟许承宗提到这位叶望舒时,承宗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温暖,跟自己后来提到姑姑程馨慧时的淡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己虽然不清楚这对母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姑姑这些年对自己多方栽培,总该为姑姑做点什么。

他从车里掏出给许承宗买的衣物,不急着走开,站在车旁等叶望舒。

望舒走到近前才看见王东,看他站的姿势,知道他在特意等自己,她走上前问:“要走了?”

王东点头,“把东西给承宗,我就离开。”说完,他伸手从衣袋里拿出钱,数出两千块递给望舒道,“这是承宗让我给你的,剩下还有一半,等他走时自己亲自给你。”

望舒有些惊讶,伸手接过来,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多钱,她捏在手里,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成了有钱人。想到自己这几天正为钱愁得日夜不宁,这时候忍不住一笑,把钱珍重地放进衣袋,抬头看见王东正看着自己,她笑道:“谢谢,我正等着钱用。”

王东点点头,眼前的女孩子眼神清明,浑身上下朴素得有些寒酸,神情态度略有一点儿腼腆和害羞,但都出自自然,让人顿生好感。他不由得笑着问她道:“能问问承宗怎么欠你钱的么?”

望舒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王东才了然,“多谢你了。我和承宗一起长大,他这次出狱,我本来该多陪陪他的,可惜姑姑生病,我两头顾不来。”

“你跟他一起长大?”

“嗯。一起长到十六岁,直到承宗出事。”王东叹了口气,“他入狱这些年,每次我探视他,看着他剃着光头穿囚服的样子,心里都替他难过。他有那么好的前途,只不过一时冲动,就关在监狱再也出不来了——如果姑父一直活着,承宗最少也得蹲满二十年才有可能出来。”

“他父亲这么恨他?”

王东点头,向许承宗所在的屋子看了一眼,对望舒道:“他跟你说过他杀了谁么?”

望舒点头,他父亲的情人,还有那情人肚子里的孩子。

“老实讲,我到今天也很难相信承宗会杀人。”王东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承宗对这个女子颇为不同,连这种事都跟她讲了,“承宗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理智的人,一时冲动就动刀子把那女人毁了,真的不像是承宗的为人。”

望舒听了,不由得想起那天许承宗跟自己说的“要是我说我没有杀人,你信不信”的话来,可是他要是没有杀人,警察怎会平白无故地抓他呢?

“他还不到十六岁,没有判死刑。姑姑的生意越做越大,本来可以让他以未成年的借口找找关系,几年就出来的,可姑父不让,姑父可能忘不了那女人死时的惨状吧,难以接受独生儿子竟然这么残忍。十年过去了,监狱让承宗改变许多,这次出来,他跟我们所有人都疏远了,连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肯跟人联系。”说到这里,他对望舒笑笑,突然道,“承宗喜欢你,你知道么?”

望舒出其不意,愣了。王东一脸笑容,竟然不解释,撇下满脸错愕的叶望舒,他则把给许承宗带的东西拎在手里,向屋子走去。

等王东出来,看见叶望舒还站在原地发愣,他会心地一笑,跟在他后面出来的许承宗也看见了,奇道:“她站在那里干什么?”

王东但笑不语,回头对送自己的许承宗道:“你别送了,我五天后就来接你。”

许承宗点头,看着他走出大门,他上车前跟望舒说再见,望舒好像才回过神来一般。等王东开车离开,她慢慢向屋子里走,脸上神情古怪,像是烦恼,又带着一丝丝的羞涩,不知道是何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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